議會和軍部，共同構成地球聯邦的最高統治階層。這種以相互制約為基礎的政治結構，從地球戰爭時代就一直持續至今。

早在兩天前，周以銘就知道羅德會在今天提出議案。原因很簡單——DOG黨花費大價錢在軍部安插己方人手的同時，軍部也在做著相同的事情。這本來就是一個物欲橫流的世界，至於情報和間諜……即便是在和平時代，人們也仍然想要知道更多的秘密。

副總參謀長的辦公室很大，過於寬敞的空間，很容易使人產生本能的畏懼。作為這間屋子的主人，周以銘當然擁有絕對話語權。此刻，他正坐在椅子上，上身略微前傾，目光銳利的眼睛註視著擺在桌面上的一份文件，右手食指輕輕彈動著，發出沈悶，有節奏的聲響。

漂亮的金發女秘書克拉麗絲像往常一樣站在他的身後。灰綠色的制式套裙緊緊包裹著身體，完美凸顯出臀部和胸部的挺拔，勾勒出細軟的腰線，配合十公分長的黑色高跟鞋，尚且不論容貌，已經讓她擁有足以傲視絕大多數相同性別者的強悍資本。

這是一份由GOD黨內部成員提供的文件覆印本。其內容，與羅德此刻正在議會提交的部分完全相同。周以銘略帶譏諷地仔細研讀著其中字句，臉上如刀刻般深邃的皺紋，不時因為情緒激動而微微顫抖。

“一個擁有四十五萬艘戰艦的非標準艦隊……這幫家夥的腦子還真不是一般的管用。居然連這種借口都想得出來，不愧是最卑鄙無恥的政客。”

這可不是憤恨交加的抱怨，周以銘很清楚——地球戰爭時代結束後，為了防止軍事力量被政治操縱的局面再次出現，聯邦政府數次修改憲法，對總統權力做出極大的限制。以至於一國元首根本沒有發動戰爭的力量，所有重大決議都必須通過議會和軍部。在這種情況下，保障國內經濟的議會，和擁有武裝力量的軍部之間彼此制約。沒有來自議會的撥款，軍隊最多只需要兩個星期就全面崩潰。沒有軍方的保護，議會也無法執行更多的擴張決議。雙方都必須顧及彼此，與其說是合作，不如說是財權和軍權克制的奇怪產物。

軍部在所有政黨內部都有秘密成員，各個黨派在軍方也擁有自己的發言人。一直以來，它們都在絞盡腦汁拼命想要控制對方，卻總是在爭鬥中撞得頭破血流。現在，羅德提出的議案已經使周以銘感到了威脅——GOD的動作明顯加快，力度也強於以往的任何記錄。最令人擔憂的，則是這項議案根本沒有任何破綻。無論究其任何細節，都符合聯邦憲法。

他們沒有要求在邊緣地帶駐紮軍隊，也沒有要求獲得標準艦隊的控制權。AG64不是資源星，四十五萬艘戰艦也遠遠達不到滿編艦隊的標準。

這幫議員非常聰明地打起了擦邊球。就如同地球時代禁止官員嫖娼賭博，卻對他們猥褻漂亮女下屬，在私人聚會上隨便玩麻將，輸贏結果高達上百萬一樣。

克拉麗絲左腕上的微型通訊器發出悠揚的電子鳴音，她按下其中一個紐鍵，迅速掃了一眼屏幕，將目光焦點重新回轉到周以銘身上，皺著眉，用頗為擔憂的口氣說：“將軍……就在五分鐘前，議會剛剛通過了羅德議員的提案。現在，他們正在審核具體實施的細節。”

周以銘沈默著點了點頭，仍然死死盯著擺在面前的文件。只有湊得很近，才能看到從他眼眸深處釋放出來的一絲怒意。

“這幫家夥的行事風格總是令人出乎意料。既然出現了第一個不滿編的非標準艦隊，那麽總會有第二個、第三個……甚至更多。”

周以銘喃喃自語，疲憊地將身體後靠在椅子上，慢慢地閉上了眼睛，用左手指輕輕地揉著鼻梁頂端的穴位。

“克拉麗絲，幫我接GOD黨務中心，我要問問這幫該死的家夥，他們究竟想幹什麽？”

身材高挑的秘書依言點開全息通訊器，當立體屏幕從三角形支架中央擴散開的時候，她不無擔憂地看了看旁邊的將軍——那顆蒼老頭顱上，灰白相間的頭發已有些散亂，甚至光禿。

藍色光幕中很快出現了泰倫斯。拉丁的身影。

“真是意外，我從未想過你居然會主動和我聯絡。”

屏幕上的全息人像舉起一只高腳杯，朝著將軍做了個致意的動作：“怎麽樣，來我這裏喝一杯嗎？我知道你那裏有最新型的電磁浮動車，那玩意兒速度很快。”

“直截了當說吧！泰倫斯，你究竟想幹什麽？”

周以銘根本沒有想要順著對方話頭繼續下去的意思。他抓起擺在桌面上的文件，沖著屏幕晃了晃，冷冷地問。

“你不覺得這問題有些多餘嗎？”

屏幕上的泰倫斯在微笑：“千萬別告訴我你沒看過那份文件，那上面寫的很清楚，不需要我解釋。”

“一個不滿編的非標準艦隊，這就你想要的？”

周以銘“哼”了一聲，說話口氣開始變得森冷：“那你還不如再進一步——四十九萬九千九百，反正不夠五十萬。”

“議會剛剛通過的決議，這支艦隊的編制標準只是四十萬，沒有你說的那麽多。”

泰倫斯臉上表情非常溫和，仿佛是在談論著另外一個無比輕松的話題。

“控制軍隊，對你來說真的那麽重要？”

周以銘眼中掠過一絲憤怒的火焰。

泰倫斯沒有回答，只是淡淡地看著他，抿了一口杯中的紅酒。

“我們居住的星球並不安全。你應該看過這幾天的報紙，上面幾乎都是關於貴婦被拐騙事件的內容。事實上，我對你沒有偏見，對軍部也沒有敵意。議會和軍隊都是聯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。我們為軍方每年都要提供巨額費用，財政預算也逐年增加。最新型的戰艦，最新式的武器，最龐大的武裝力量，最充足的物資……毫不誇張地說，如果沒有議會支持，聯邦艦隊根本不可能膨脹到現在的規模。然而，我們付出了這麽多，又得到了什麽？別的不說，看看那些被拐騙的婦女，再看看她們從邊緣地帶返會過程中被海盜追殺的場景……如果聯邦軍真的如宣傳中那麽強大，為什麽不能做點兒對聯邦有益的事情？”

“別用這些事情應該歸聯邦警察總署之類的廢話來敷衍我。我們都很清楚，那幫身穿黑皮的家夥究竟有多大能耐。我可以猜到你的答案，不外乎就是來自泛聯合的威脅，或者邊境線太長。周，我不明白，軍部什麽時候才能改變一下這種僵化的模式？看看你手下的那些將軍，那些所謂的艦隊司令官。他們根本就不配‘聯邦公務員’這個稱號。戰艦和軍隊已經成為那些人的私軍，像‘蒼天之怒’這樣的要塞星球，也逐漸成為區域司令官的個人產業。我敢用自己的名譽和全部資本打賭——如果泛聯合現在發動戰爭，他們根本不會主動出擊作戰，而是龜縮在各自的戰區觀望。呵呵！這就是號稱最強大的聯邦艦隊？這就是口口聲聲會保衛民眾的軍人？”

“好吧！我不想和你在這個問題上爭論。你的答案和我的見解，永遠沒有重合點。既然你們不願意做，也拒絕承擔應盡的職責，那麽議會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來解決這些事情。第四十九非標準艦隊的存在，完全符合聯邦法律。它沒有你想象中那麽強大，戰艦數量也不會超過規定的限額。最重要的，它不會成為聯邦與泛聯合之間的戰爭導火索。我只是想用它替換聯邦警察總署，在移民星球外部構築一條足夠強大的防禦。這就是我的打算，真的。”

周以銘久久盯著屏幕，忽然推開椅子站了起來。他在辦公室中來回踱了幾圈，忽然停下腳步，轉過身，凝視著藍色光幕中神情悠閑的泰倫斯，一字一句地說：“我理解你的想法，但並不認同你的做法。你想過沒有——既然GOD能夠擁有一個非標準艦隊，那麽KOP呢？FDC呢？還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在野黨，難道你能控制他們，不再另行組建更多的此類部隊？泰倫斯，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？你打開了一個潘多拉魔盒，讓更多的人看到獲取權力的捷徑。也許你現在還無法理解，但我已經看到聯邦內亂的未來。不……你不能這樣做——”

周以銘的身影不算魁梧，也並不高大。此刻，卻給人以山一樣龐然的感覺。他的怒吼聲在辦公室裏回響，久久不散。

泰倫斯依然坐在沙發上，靜靜地看著滿面憤怒的聯邦副總參謀長。

“也許，你是對的。”

GOD黨魁搖晃著酒杯，聲音低沈：“誰也無法看透未來，我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事情。但既然做了，我就有自己的理由，也必須堅持下去。”

“你……你這個瘋子——”

周以銘的聲音變得狂暴刺耳。

“這都得怪你，還有軍部那些該死的混蛋。”

泰倫斯冷冷地瞟了他一眼：“既然你們不願意，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對現實做出改變。放心吧！第四十九艦隊不會占用預定軍費一分錢，議會將額外支出這筆費用。”

說完這句話，他主動關閉了遠程通訊。

周以銘狠狠盯著圖像已經消失的藍色光幕，用力咬著牙，沈默了很久，才慢慢轉過身，走回辦公桌背後的座位。

他很清楚——議會通過的這項法案，不會在聯邦軍內部引發太大反彈。以泰倫斯為首的各個黨派會大肆籠絡高級軍官。各個艦隊都需要來自議會的支持，在目前的法律限制下，艦隊司令只能承認這類法案。不過，這並不意味著此類事件會無限制繼續下去。軍部也會提出反制議案，非標準艦隊的實力和組建速度會受到進一步縮減。然而……這一切都需要時間……

“克拉麗絲，記錄命令——”

忽然，面容陰沈的周以銘長長呼了口氣，用一貫沈穩的聲音說：“讓AG64號星球守備官立即返回‘希望之光’。告訴他，不得以任何借口拒絕。否則，以叛國罪論處——”

……

炎熱，是AG64唯一的季節特征。

在外界熱度影響下，人類的身體運動和思維，很容易變得沖動、亢奮。

帶有軍方特別標志的超光速通訊，往往都屬於絕密。由克拉麗絲起草的訊令，使趙毅在驚訝之餘，也產生了潛在的憂慮。

他整整註視著布滿文字的光幕近五分鐘，直到身體略微有些僵硬之後，才慢慢活動著手腳，將屏幕調轉為直接視頻訊號。很快，光幕中央出現了克拉麗絲的胸像。

“你好，請幫我轉接一下將軍。”

趙毅說話的語氣非常誠懇。

克拉麗絲皺起眉頭：“你似乎沒有看明白那道命令——你必須現在就返回首都星，不得以任何借口拒絕。”

趙毅點了點頭，仍然堅持著說：“我明白，不過，在此之前，我想先和將軍談談。”

克拉麗絲搖了搖頭：“他不會以這種方式見你。除非，是你本人親自過來。”

趙毅絲毫不為所動：“請把我的意思轉告給他。我必須現在就見他——”

……

半小時後，通訊光幕上出現了周以銘的身影。

“說吧！想和我談什麽？”

聯邦副總參謀長看了看腕上的手表，神情有些陰霾：“你只有五分鐘時間。”

趙毅直言不諱：“我想知道，您為什麽要我現在就返回希望之光？”

屏幕上的周以銘面無表情：“我知道你和泰倫斯走得很近，甚至已經成為GOD黨成員。這些都是你個人的私事，我無權幹涉。不過，議會剛剛通過了關於第四十九非標準艦隊的組建議案，這對你來說應該是個好消息。”

趙毅平靜看著屏幕，他知道將軍的話還沒有說完。

“我不知道泰倫斯究竟給過你什麽樣的承諾，也不清楚你們私下有過什麽樣的交易。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——現在就返回‘希望之光’，拒絕接受第四十九艦隊的指揮官任命。”

“為什麽？”

“沒有為什麽，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——”

周以銘的音量頓時變得高亢，也越發冰冷：“無論你願意與否，都必須拒絕這道任命。”

趙毅深吸了一口氣：“請給我一個理由。”

為了得到GOD的支持，他付出了整整六千多名貴婦的籌碼。現在，計劃最為重要的環節，卻被周以銘硬生生截斷。

“沒有什麽理由，必須無條件服從——”

周以銘臉上的陰色愈發沈重：“時間已經到了。你必須現在就出發，二十四小時內返回首都星。”

“請稍微等一下——”

趙毅臉上掠過一絲怒意，又迅速恢覆平靜，他以最誠懇的口氣說：“將軍，請您再考慮一下，AG64守備區的確需要這支艦隊。這裏距離泛聯合太近，海盜集團也……”

“這問題用不著你來操心——”

周以銘毫不客氣打斷了他的話：“順便說一句——AG64號星球已經被列為專屬區域，無論議會的決定如何，那裏都不可能繼續保持原狀。你的位置也會做出相應調整，補充兵訓練基地的主官一直空缺，我給你兩周時間交接手上的所有工作，然後即刻赴職。”

最後這句話，宛如晴天霹靂。

“您說什麽？你要把我調離……調離AG64號星球？”

趙毅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表情。

“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——”

周以銘重覆了一遍已經講過的話，甚至吝嗇於多說一個字。

趙毅低著頭，狠狠咬著牙，死死盯著腳上的軍靴。

“你不能這樣做。”

“我可以——”

“我為這顆星球耗盡心血，你不能……”

“你是在威脅我嗎？”

周以銘的眼睛裏閃爍著冷意：“地球聯邦不是泛聯合，這裏沒有貴族，也沒有所謂的私人封地。AG64號星球屬於聯邦，太空管理總局的電腦裏，也沒有你私人購買這顆星球的相關記錄。無論你在那裏做過什麽，都是以聯邦的名義進行。你現在擁有的一切也是政府和軍部給予。不錯，新明斯克的繁榮的確因為你而存在，但這不能成為拒絕服從命令的理由。你是軍人，你隸屬於聯邦，在國家利益面前，個人渺小且微不足道。你最好時刻牢記這一點。否則，我將以叛國罪名把你送上軍事法庭——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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